风逍遥回到太子府，一言不发的坐下。清俊而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倦意，眉宇间已有着挥不去的操心劳力的憔悴。

　　由“蓝玉逆反”所引起的屠杀远未停止，杀身、逮捕的人已过万余。每天去沙城，眼睁睁看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尽力劝谏以至争得面红耳赤，无非多受一场训斥。十七岁，过早的参予了国家政事的决断，而恰恰这样沉重的使命是皇太子所不能承受得起的。--尤其在性格与当今决策者完全无法调和的时候。
　　
　  侍女送上参汤，风逍遥摇头，问：“含烟呢？她今天怎样？”
　　
　　含烟，是轻生少女现在的名字，她的身份，也变成了宫中的艺伎，被皇太子收在太子府。投水之后，高烧不退的她昏迷了三天三夜，皇太子决然召入太医，才把她从死亡的边缘上抢救回来。
　　
　　这个具有危险身份的人，太子府的近侍们以一种出于直觉的感应，意识到了收留这个女子的危险性。偏偏是固执而不听任何人劝阻的皇太子，那样的宠信她，回宫的第一句话，开口总是这个“含烟”。
　　
　　不等侍女的回答，风逍遥向那边室内走去。
　　
　　含烟还在睡着。好不容易死里还生的少女似乎改变了主意，不再寻死觅活的闹，只是，成天躲在不见天光的内室，不是昏昏沉沉的睡着，便是呆呆倚在床上，空蒙蒙的眼睛注视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
　　
　　相比之下，风逍遥倒还是更愿意看到那天晚上她不顾一切的疯狂举止，至少还说明她有爱恨，有冲动，有激情。而现在，仅仅保留着年轻的躯壳，却放弃了人生所有的希望。宛如枝头的鲜花，毫无生机的迅速萎谢。
　　
　　风逍遥在床边坐下来，凝视着那张寂冷的面庞。在离开了沙城的风云变幻之后，面对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他的身心反而倒是完全放松的，把全部的真诚，全部的爱怜，对她付出。
　　
　　少女睡梦中的身子忽然挣扎了一下，低低地吐出了这样的呓语：“爹爹，妈妈！……你们在哪？不要抛下我，爷爷，爷爷，不要抛下我一个人。我怕，我不要一个人……”
　　
　　风逍遥怜惜地拭去她的泪，很快的，苦涩的泪水流湿了他的手指。泪水不住滑落，流湿绣枕，浸湿锦被。
　　
　　他伸手去触摸她的额头，她忽然醒了，冷漠的脸上迅速的武装起深深的戒备，狠狠瞪了他一眼，把头转向内壁。风逍遥温和地笑着，不以为忤：“今天是不是好些？烧都退了吧？天天躲在房里闷出病来，有力气就出去走走好了。”
　　
　　向身后低声吩咐了一句，两名侍女脸上分明有惧怕之色，还是依命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捧着绿色的衣裳，那是一般侍女的衣饰。
　　
　　“请姑娘换衣。”
　　
　　含烟转过头，久久注视着那些衣裳，毫无反映，象是完全不明白一样。
　　
　　“换上这衣服好不好？”风逍遥耐心解释，“这是委屈你了。穿上了它，你就能到外面坐坐，走走，散散心。”
　　
　　含烟的目光从那衣裳掠到了他身上，微微的蹙起眉头。这个少年，为何总是这样的言笑晏晏？无论她多么无动于衷，冷若冰霜，全太子府的人对着这孤僻少女又恨又怕，却只有这位尊贵无比的皇太子，款款温存，关怀备至。--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可也是杀她全家的仇人！她的眼神瞬息之间变幻莫测，剩余的痛楚还残留在心里，那熊熊火光下血色的一刻，激烈的灼伤过，愤怒的发泄过，留下无尽的疲惫。她垂下了眼睑。
　　
    风逍遥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存地叫她：“含烟妹妹。”
　　
　　“我的祖父，他们全家都死了？”这是她几天来第一次开口，幽幽的声音，恍若从天边传来。
　　
　　静止，皇太子握住她的那只手明显的一紧。含烟低垂的眼睛里掠过一抹苦涩的灰色，迟疑，然而抱着一线希望再问：“阿炜呢？他才八岁，他什么都不懂的啊。”
　　
　　皇太子仍不说话，脸上，慢慢浮起了不可抑制的悲伤神情。那天，自他俩离去之后，小小的蓝炜便被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夺过，一斩为二以示威于人。蓝玉悲痛之余冲上去，连中数十刀而亡。这悲惨的一幕，怎忍亲口诉之这可怜的女孩？
　　
　　这几句话，她忍了好几天，总是不敢真的问出来。她怕一个血淋淋的事实，经她一问，就再也藏不住，掖不住。而问出来以后的沉默，远比正面回答更刺心。含烟浮起一点凄然的笑，轻轻地说：“这样的衣服，还是抬高了我啊。若非殿下相救，我即使保全性命，也比这更凄惨百倍呢。”
　　
　　她换上衣服，下床走了两步，险险摔倒。风逍遥在一边扶住了她，她苦笑：“没想到一场病生得连路都不会走了，真象是残废了一样。”
　　
　　“那是几天没下地，脚底虚浮不习惯了而已。”风逍遥把她引到一张椅子面前，“来，在这里坐坐。”
　　
　　一抬头，见到对面墙上挂着的一管碧玉箫。“喜欢么？”风逍遥取下来递给她。含烟缓缓的点了点头。
　　
　　望着这枝箫，思绪飘落到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还是她的祖母，柳州的大家闺秀，留下一枝箫来。她很爱吹箫，只是从来舍不得拿祖母遗下的箫来吹，那箫里面藏着她小小年岁无限的隐秘。现在，那枝箫身上也沾满了蓝家人的鲜血而永远的碎裂毁灭了罢？
　　
　　忽觉肩上有人轻轻拍着，她迎接风逍遥那一对充满了爱切和爱护的眸子，缓缓的，缓缓的，那样的目光进入了心头。含烟心头的严冰在这一霎时融化成水，眼泪涌出：“殿下、殿下……”她颤声叫着，风逍遥一句话也不说，只有那坚定而深情的眼神在告诉她：我愿保护你的一生，永远使你安康、快乐。
　　
　　临池，绿衣的女子吹箫。
　　
　　皇太子很忙，日间读书，参予政事，很多时间都不在太子府。太子府上下对含烟有礼，而冷淡。他们既怕这个女子，又深恨着这个小小女子，她一旦出了事，便是整个太子府之祸。偏生皇太子那样的宠爱她，又谁都不敢得罪她。
　　
　　终日寂寞的她，便和风逍遥送的那枝箫日夜相伴。
　　
　　曲声凄清，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用全部的身心在召唤遥远的不能相见的亲人，在倾诉无限的思念之情。
　　
　　眼角边，缓缓滴落了一颗晶莹的泪珠。她不在人前哭，只有把心事付与箫音，忍不住动了真情。
　　
　　“好箫！好曲！”一曲袅袅余韵未绝，冷冷清清，大伙儿行动悄没声息的东宫，居然传出一阵放肆的大笑。
　　
　　含烟震惊的望着来人。
　　
　　是一个穿着黄袍男子，满面笑容的走出，双手互击：“姑娘吹得一手好箫，使人闻之神往心驰。”笑容虽是和蔼温暖，那双眼睛却如鹰隼般锋利，只是在含烟身上转了一圈，含烟就觉得仿佛所有的秘密都被他看穿了。
　　
　　含烟对于皇宫的人除了风逍遥以外一无所知，猛然见到此人，全没征兆的出现在太子府，脑子里嗡嗡一响。
　　
　　她愣愣直盯着他，苍白的两腮飞起晕红，既是亢奋，又有点害怕，但更多的，还是那种埋藏在心底已久的仇恨！
　　
　　锦袍男子笑了笑：“你就是皇兄喜欢的女子？叫什么名字？”
　　
　　含烟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此人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皇太子的皇兄似乎不该这么年轻。收回她那太易泄露心事的目光，她福了一福，答道：“奴婢唤做含烟，是这里的宫女。”礼仪进退，她早就学会，这时拿出来用，端凝温文。至于“含烟”，那是王钺费了无数口舌教给她的说辞，当时恍若不闻，毕竟还是记在心里，凶险之时，自然而然便想起隐瞒身份。
　　
　　“四弟！”
　　
　　皇太子急迫的声音，不知从哪儿现身，一步抢到含烟面前挡着。
　　
　　风逍遥最怕这个弟弟，也最防这个弟弟。两人素不交和，这人突现在太子府，其心难测。他恼火而不客气的瞪着四弟，戒备地问：“四弟，怎么你来了，也不教内侍通报一声。”
　　
　　含烟心里微惊，这人是四太子。--以前从祖父那儿听来的说法，这位死太子似比城主帝更加心狠手辣。想不到却是这样一个懒洋洋、仿佛天塌下来都漫不在乎的青年男子，然而那种彪悍的、不可一世的英武之气，却还是不经意透了出来，闻言含笑说道：“闻得箫音，不忍惊止。所以我悄悄地走了进来，哈哈，皇兄，不见怪我听去了这一曲好箫吧。”
　　
　　一句话堂而皇之的堵住了年轻皇子，风逍遥尴尬一笑：“当然，……四弟客气了。”
　　
　　“这位姑娘是……”从风逍遥现身开始，四太子眼中的锋锐便不见了，换成了饶有兴味的欣赏，甚至盯在含烟身上的目光有些色迷迷、粘乎乎的。--不管怎么说，这少女虽说远未成年，但明丽芳华一如人间珍品，欣赏美色总是人所共好。
　　
　　风逍遥不等他问完，抢着道：“她叫含烟。我把她带进宫来，以听箫自娱。四弟向来不喜欢丝弦，没想到也喜爱听箫么？”
　　
　　四太子懒洋洋地笑道：“现在还是不喜欢。不过，想来是未闻绝品之故，象听到含烟姑娘的萧声，我就被吸引了啊。”
　　
　　含烟低声道：“奴婢不敢当，太子过奖了。”
　　
　　四太子大笑：“含烟姑娘年纪虽小，所吹的箫声，隐含着思念远人之情，真切感人。小小年纪，能吹出此种意境，可真不容易。”
　　
　　此言一出，风逍遥和含烟脸上都有些变色，听他接下去又道：“如蒙不弃，请含烟姑娘再吹一曲何如？”
　　
　　含烟定了定神，点头：“不敢违命。”
　　
　　箫声再度响了起来，这一次和刚才吹得远远不同，温润，缓和，清婉，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蝉娟。思绵绵。
　　
　　风逍遥至此才放心，她毕竟还是懂得掩藏自己的心事。但随着曲调转折，他脸色却有些变了。曲子仍然是舒缓流畅的，只是，音调不绝上扬，幽咽清泠之间，还是透出了一丝孤愤，一点火光，以及……再三欲要冲出曲音限制的仇恨！
　　
　　箫音倏止，含烟脸色惨白，修长的手指抓着玉箫管不住发抖。
　　
　　四太子大吃一惊的样子，连连问：“正到妙处，怎么了，怎么了？”
　　
　　含烟低声道：“对不住，吹破了音，吹不下去了。”风逍遥抢着同时说道：“她……含烟身子不大好，吹箫易伤身。”
　　
　　四太子长长的“哦”了一声，歉然道：“我可不知，累得姑娘旧疾发作，在下可真是过意不去。”他从身上摘了一件物事下来，递过去，“如不弃，请收下这个。”眼望风逍遥，不怀好意的笑道，“也算是小弟给皇兄媳妇的一个见面礼罢！”
　　
　　含烟接过了那件东西，触手生温，是一块上好的古玉：“谢太子赐。不过奴婢只是个微贱的艺伎，太子不要开玩笑。”
　　
　　四太子哈哈大笑，返身扬长而去。
　　
　　剩下两个少年人，面面相觑。四太子似乎并未听出箫声中有何异音，他向来不通音律，也许小小的不和谐听不出来也是有的。风逍遥却无法断定是否真是如此，--就比如，他今天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地呢？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替殿下来找麻烦。”含烟垂下头，幽幽地解释了一句。
　　
　　风逍遥温和地说道：“我知道，含烟妹妹，快歇歇。”--他当然明白，见到了沙城的人，掩饰不住心潮澎湃，终将一缕最隐密的心事，附在箫声里传递了出来。以至于人伤音断。
　　
　　“只不过，”他沉吟着，慢慢地说，“久住太子府，不是安全之计。我想，明天我帮你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时迁出太子府。你意下如何？”
　　
　　含烟淡然瞥了他一眼，道：“这也是迟早的，任凭殿下。”
　　
　　眼见这女孩子在这一句话间又为自己覆上一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硬膜，风逍遥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如何才能告诉她，“暂时迁出太子府”，只是“暂时”，他会时时刻刻想要她以正大光明的理由进宫来呢？
　　
　　“至于--”少年皇子偏头想着，“四弟，--我不明白他的用意。不过他按理不该在这里。我会想办法使他尽早的回去他的封地，这样，你的危险就少了很多。”
　　
　　这句话对于皇太子而言，是很难出口的。尽管身处权力中心，风逍遥向来不屑于勾心斗角的明争暗斗，为了含烟的安全，想到这一着釜底抽薪，话出口，连他自己也不禁吃一惊。
　　
　　含烟垂头，为刚才的疑忌怀了一丝内疚：“多谢殿下。”
　　
　　“还有，”风逍遥真心实意的劝告，“你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需想想你的爷爷，你的父母，他们在地下，都不会愿意看到你以悲愁伤身，而是希望你好好的保重呢。”
　　
　　含烟打了个寒颤，一霎时脸上神情变幻，风逍遥担心起来，又触动了这位姑娘的心弦么？良久，听得她低声道：“我不是爷爷的亲孙女。”
　　
　　“什么？”风逍遥一头雾水。
　　
　　含烟眼中闪动着光芒，声音里带着一抹骄傲，一字一字地说道：“我的祖父，是人称黑将军的花云！”
　　
　　“花云……”风逍遥思索着，“花云……”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谁是花云！”含烟讥刺般地微笑，“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他很早就为了救城主，力战至死，连亲生儿女在那一战中俱丧性命。--他拚命所救的那个皇帝，--就是你的父亲！”
　　
　　她冷冽的眼神激愤灼热起来，若非爷爷庇护，世上早没了我这个人。十几年来，我在这个世上，只有爷爷一个亲人。他顾念着昔日旧交情，爱护我，不让我受到伤害。直至灭门之时，仍然虑的是我的安危。”
　　
　　风逍遥也曾疑惑过，为何含烟追问的只是她的祖父和弟弟，而只有在睡梦之中的呓语，才会声声唤着她的父母。原来，在她短暂的人生道路之上，已过早地经受了过多惨伤。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对不起。……含烟妹妹！”他凝视她的眼睛，心底里的话迸发出来，“我会象你的祖父那样，宠爱你，呵护你，一生一世，尽我所能，不叫你受到半点伤害！”
　　
　　含烟咬住嘴唇，泪水滚滚而落。--他是她的仇人，非但是杀了蓝家全族的仇人，而且还是个忘恩负义的仇人。只是，她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恨过他，她自己明白，从一开始她就原谅了他，甚至，全心全意的依赖了他。
　　
　　她颤声说：“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们两家为你风家拚死争战，立功至伟，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皇太子，殿下，……城主真是可怕，……可你将来是要做城主的，你做了城主，你……你会是一个怎么样的城主啊？”
　　
　　城主真是可怕！风逍遥微微的苦笑了，这也正是他一直在想而不通，在与父亲争而争不过的关键啊：“我会做一个好城主，不会让你，让大臣，让子民们感到害怕的城主。含烟啊，我绝不再让你受苦，不会让我的双手沾染血腥。--这是我的誓愿，一直一直以来的誓愿！”
　　
　　朔风拂过，含烟缩了缩身子，风逍遥把大氅敞开，将她搂入自己怀中。
　　
　　“风逍遥哥哥……”呓语一般的呼唤，终于自那冷漠固执的少女口中轻轻滑出，仿佛天地便在他怀抱之中，她守住那一生的天地。
　　
　　两个少年都未注意到，不远处，还有一双刻意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瞧着他们。
　　
　　天色越发阴暗，点点的雪花飘落。不到二个时辰，铺天盖地，一片雪白。
　　
　　“城主有旨，请皇太子往皇宫。”
　　
　　风逍遥意外，而吃惊：“什么事？”
　　
　　传旨的侍卫笑道：“这个，奴婢不清楚。……不过，奴婢想来，应是为了替四太子饯行吧。四太子今晚启程，踏上属地。”
　　
　　风逍遥松了口气，暗笑自己多疑。--就算四弟怀疑含烟的来历，又能怎样？他可没有把柄指定这个艺苑女子就是蓝玉的孙女儿啊。
　　
　　“你先回去，好好歇着，我回来了，就来看你。”
　　
　　风逍遥的笑容快乐得就如他的年龄，纯真而明朗，城中大事过早的压到这十七岁少年身上，皇太子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含烟望着他，点了点头，一缕微笑忽现在她的唇角，如犹带冰雪的枝头，绽出一朵粉色花蕊，那么温柔，那么温暖，那么明丽。风逍遥心中一荡。